三月时,一则“男子带铁锹到公墓欲活埋自己”的新闻令人匪夷所思之余又感触颇深,或许绝望的轻生者自己也无意选择这种极具戏剧性的告别方式,但在旁观者看来,却无疑会真切地体会到人生如戏般荒诞。无独有偶,电影《樱桃的滋味》恰巧讲述的也是这样一个故事——一名轻生者开着车徘徊在郊外,寻找一名可以埋葬自己的人。
影片的场景十分单调,大多数镜头都在逼仄的汽车内拍摄准备轻生的巴迪先生和搭车人,或者拍摄途中从车窗外远望的风景,而实际上,路上的景色也及其枯燥乏味,只有漫天的黄土和施工车辆扬起的沙尘。车内的狭小空间和近景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而望向窗外的时候,本该造成一种开阔感觉的远景则是另一种沉闷。与一成不变的景色相对,电影中的音效却喧闹而丰满,那些没有进入镜头的场景里充满儿童的笑闹声、工人施工和交谈声、车辆和机器的轰鸣声,层次分明,营造出了广阔的空间感,同时,那些代表着活力的生活场景的声音也与巴迪车内孤单的引擎声形成了对比:热闹的人间与厌世的人。
巴迪先生先在工地询问了两名工人是否愿意为他工作以获取额外收入,但他还没有说出真实目的即被断然拒绝,随后他向三名搭车者提出请求,与这三人的交流反应构成了影片的主要内容,也折射出不同人群对待“生存与死亡”这一永恒命题的态度。新兵代表着世俗社会中人们的普遍看法,神学院学生代表神学宗教的观点,而博物馆标本师则代表着哲学和历史角度诠释的生命。
当得知对方请求自己在第二天早上埋葬自己时,新兵毫不掩饰自己出于本能的恐惧和厌恶,像大多数人一样,他们无法接受、甚至极度抗拒这种终结生命的行为,除了道德感之中有限的同情和怜悯之外,他们更多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而并不是真正关心对方。士兵拒绝的理由是“我不想卷入这件事”,鲜明地表现出他在对待死亡上的逃避和冷漠态度。巴迪劝说他这只是像士兵的任务一样,他只需要执行命令,但新兵最终惊慌逃走。在他的道义中,可以在战场上杀死求生者,但不能帮助求死者。诚然,我们都能够理解这种人之常情和无奈,但这同时也是一种讽刺,尖利地指向人类社会中衍生出的扭曲的正义与道德,以及这一切对生命的践踏。
在请求神学院学生时,巴迪依旧无功而返,学生不自觉地出于信仰原因对巴迪的决定进行劝解,他希望以宗教信条来使巴迪改变主意,尽管他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但即使是旁观者看来,那些说教也显得苍白而空洞。神学生几乎是反射般地照搬教义履行自己的职责,与士兵的反应形成了对比,却也是一种呼应。暴力机关下达不容违抗的命令,宗教也试图以一些教条的规则来约束人们的行为,士兵执行杀戮命令,教士执行救赎命令,他们都将生命置于一种顺从的、无可辩驳无可反抗的境地之中,而不顾及每个个体的真实感受,同样也是一种对生命的漠视。
在年长的标本师那里,事情则复杂得多。一方面,他同样是一个说教者,而且几乎是生活中最常见的那一种,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早已被人们熟知的道理,但这同样可以接受——除了那些所有人都知道的,我们并没有新的道理可讲。神学生说着宗教的空洞话语,标本师说着世俗的空洞话语,但不同的是,标本师接受了巴迪的请求,他需要一笔钱医治自己生病的孩子。标本师一路上不停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哲理故事,希望巴迪回心转意,但也表示如果死亡真的发生,他会按照巴迪的要求去做。这笔交易包含着利益关系,也出于真诚的理解和尊重,使巴迪的想法发生的动摇。
准备终结生命的这一路历程同时也是重温生命的历程,巴迪从犹豫拘谨到逐渐开始敞开心扉。最初与士兵冗长的寒暄显得有些气氛尴尬,他询问士兵的家庭和经济状况,揣度他是否会为报酬而帮助自己,他只希望有人帮他完成这个死亡仪式,并不寄希望于得到对方的理解。
当神学生坐上汽车,他们已经可以理清思绪,平静温和而认真地讨论罪过。“我知道自杀是很重的罪,但不快乐也是很重的罪,当你不快乐,你会伤害他人。”“神是崇高的,他不可能强迫我们生存下去。”面对神学生坚定的信仰,他同样不企求对方能够真正理解自己的决定,影片中未提及巴迪放弃的原因,他自己对神学院学生说的话也很明确地表达了这一点:“它不会有助于你的理解,我也不想谈。”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导演没有告诉观众巴迪的痛苦,也说明了创作者自身的观点:即使得知一个人的经历,旁观者也依旧无法理解亲历者的内心。
从这一角度来看,标本师劝慰巴迪的话并不能称为正面和积极的,两人的交谈更像是说教和倾听,老人叙述着自己的经历,讲土耳其的哲理故事,巴迪却一直沉默不语。“如果你不说,没人能帮助你。”即使但老人经历过生与死的抉择和转变,他的话依旧是局外人的语气。有些事是无法言说的,或者,真的有一种办法可以表达痛苦么?“乐观起来,积极地看待问题”则更是一个比宗教要求还要空洞的说法,站在当时人的立场之外要求对方改变看法,无疑也是肤浅的、甚至是无法实现的解决方式。“你也说点什么吧,我已经说了很多,方方面面都说尽了。”则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终结句式,它意味着,好的,该教育的已经教育完了,现在该你表态了。
但很显然,这段叙事的目的并不是引发感同身受观众的厌恶,在标本师的讲述中,唯一一抹温情的颜色大概是回忆自己年轻时决定自杀的那个早晨,被樱桃滋味所留下的忧伤的生命重新充满了温柔。另一方面,他对巴迪进行说教并不是本意进行说教,更有可能的是,我们找不到更有效的办法进入另一个人的内心,即使我们能讲出的只是陈词滥调,也不会放弃从悬崖边抓住一个人的机会。如果从这一角度理解,那些令人反感的说教便显得极为悲壮,尽管所能够说的话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又一种空洞的表达,人类也从未放弃交流、理解、和温暖彼此的努力。
我们说了所有能说的话,我会告诉你一些曾经让我觉得美好并且改变我的时刻,想让你发现如同蝴蝶扇动翅膀一样细微而美好的事,但我依然留给你选择,如果你仍然决定要结束这种痛苦,那么我会帮助和尊重你。理解的前提是承认人们并不能彼此理解,所以尊重每一种选择。
在工地旁,巴迪与守卫谈论起这片土地。“你不认为泥土是好东西么?泥土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赐给了我们。”“那这么说,所有美好的事物也要归于尘土。”守卫名字是某个阿訇的坟墓名称,象征着消逝和永存。在这种循环里,巴迪驾车徘徊于此,但到达标本师下车地点的时候,他们终于从荒野进入城市,黄土弥漫的景色中第一次出现猫、绿树和开阔的夕阳。当夜幕降临,巴迪如约回到郊外,躺进他的墓地里,等待死亡,或是等待标本师和新的黎明一起把他叫醒。月亮在云层中间明暗很美,但我更喜欢的一幕是他来到山坡上时,那片在白天里平淡无奇的黄土覆盖的荒原变得格外灿烂,从那里可以遥望一整座城市的灯火。
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是再等一下,也许就会迎来那个简单而美好的瞬间,像那个早晨的樱桃一样,也希望在黑夜里,我们都能拾到萤火一般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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